2004年秋夏之際,在我出國讀書的前一年,我跟Dennis幾乎同時間經歷了生命中巨大的傷痛,Dennis的父親與我的母親幾乎在同時間突然染重病,而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先後撒手而去,在這一個讓人心碎的時間點裡,我們變成了生命共同體,也正好是一個試煉彼此感情強度的考題。


先是Dennis的父親,我都叫他張爸。


為了省在外的房租與就近陪伴一下Dennis的父母,2004年初時,我已經隨同Dennis搬進他家跟他父母還有弟弟一起住,我都會開玩笑地跟我熟識的朋友說,我是搬去跟公婆一起住了,關於我跟Dennis家人互動的這一部份,後面有機會會再用多一點的篇幅介紹,但簡單地說,對於同志而言,我們兩個人可以光明正大地住在一起並和他家人互動良好,其實是非常非常地幸運的。


張爸大約在7月的時候突然得了罕見的漸凍人症,主要症狀是手腳很容易無力、些許肢體動作後就疲累不堪,慢慢地就造成肌肉萎縮乃至於心肌無力,於是張爸便很常告假求醫或是在家裡休息,當時我正在跟出國留學考試GMAT浴血奮戰中,那時只要我在家或是從補習班回家時,我都會特地或順便幫張爸買個晚餐或午餐便當,在我看來這真的是很基本的禮貌也無足輕重,做人家媳婦的伺候一下公公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呀(笑)。


在當年的父親節餐會中,張爸在Dennis全家人面前說他很感謝我這樣照顧他,我沒有料到張爸會這樣說,當時我真的感覺到我的臉赤熱不已,應該從腳趾頭紅到髮梢了吧。


因為張爸手腳無力,Dennis那時很體貼地便親自幫張爸洗澡、也會幫他擦藥,雖說Dennis脾氣常常不怎溫順也不怎甩家人的意見(所以才會做禮貌性地通知之後便搬出去跟我同居了),但到了需要他來為父母做點事情的時候,他還是會毫無怨言地拉起袖子就做了,這算是他一個我挺欣賞的優點,但脾氣部份可就挺不讓人欣賞的了。


再來便是我的母親,在2004年8月,母親在台大診斷出了惡性腫瘤,住進了仁愛醫院做更進一步的檢查與盡人事聽天命式的消極治療,不幸地,在僅僅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就不幸中風了。


在母親中風的那一個晚上,我欲哭無淚地把母親推進電腦斷層掃描室之後,已經是超過了凌晨12點鐘,當我疲累恐慌到幾乎要崩潰時,我好想有個人陪我給我安定的力量,此時腦中閃過唯一的一個人就是Dennis,我撥了電話給他,很簡短地說明了母親中風的事情,希望他過來陪我一下,我沒有哭,也沒有恐慌的語氣,我想我是已經筋疲力盡到連口吻都沒有力氣放情緒。


Dennis聽到了我的狀況,靜靜地沒有多說也沒有多問,就馬上從永和趕過來仁愛醫院陪我,他到達的時候,穿著塑膠夾腳拖鞋跟短褲短袖,是很適合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大口吃東西的夜市裝,是因為心急如焚地匆匆出門才來不及加件外衣吧? 但心裡很感激他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就趕到。


也許在這之前,我已經在醫院抱著他痛哭過了,見到Dennis時我很鎮靜,也許是在母親的面前我不能有太多的情緒反應,見面之後我們沒有說太多話,但Dennis的出現,真的讓我安心許多,也有了更多的勇氣,一切盡在不言中,即使他也無能為力於我母親的病情,但我知道他會陪我一起度過這一個艱困時刻,我將不會是孤軍奮戰,在病房內,他就這樣靜靜地陪了我一個多小時。


在母親中風後,Dennis更加常常利用下班時間到醫院來探望我跟母親,我知道他是因為很關心我也希望我多寬點心才很頻繁地到醫院來陪我,每當Dennis下班過來醫院時,也總會幫我帶便當過來,我們就在休息室一邊吃著晚餐一邊說說話,他對我說著今天公司裡的大小事,我專心靜靜地聽著,就像是我在家裡聽著他說話一樣,即使無聲也勝有聲,愛人準備的便當似乎特別好吃,有時我心情特別哀傷低迷,眼淚也會不受控制地掉進便當裡,但這樣三兩天一次短短的見面機會,卻是我這一段期間裡很大的精神支持。


就像在第一篇裡提到過了'母親跟Dennis因為輪流在醫院內照顧我而已經見過面了,所以他們也算有點小熟識,所以母親看到Dennis後也很高興,總會心情不錯地跟Dennis說上些話,我媽嘴上不說,其實她心中早已雪亮我跟Dennis兩個人的關係非比尋常,做母親的,兒子在搞啥名堂怎會瞞過她的眼睛呢?


雖然母親在中風之後顏面神經受到影響而咬字變得含糊不清,但她總會不忘”適時關心”地詢問著Dennis有沒有女朋友呀、何時要結婚生小孩呀等等之類讓人很難接話的冷題,讓Dennis除了臉上三條橫線地咯咯地傻笑著之外,也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我則在一旁心中嘿嘿嘿地跟著尷尬不已連忙聲東擊西。


母親中風之後在仁愛醫院住了幾週,一直到醫師發出了病危通知,我在跟舅舅表姊商量後把母親轉院回到我家台中的中國醫藥學院,算是回家吧,我已經強迫自己調適等著這一天的到來,在自己的家鄉往生總是中國人的習俗,但即使我遠在台中,即使Dennis那時他還要工作也有張爸要憂心,但是他還是不忘抽空下來台中探望我跟母親。同時間,我也常常詢問張爸在台北的狀況,因為我完全無法離開我母親的身邊,所以也只能一直留在台中,也順便準備托福考試。


我說良心話,如果對於另一半身處如此煎熬的狀況下所持的態度若是可有可無或甚至冷冷淡淡,就算兩人先前多濃情蜜意到密不可分,愛到死去活不能自己,若對方是你打算長相廝守的人,良心建議真的可以別浪費時間直接一刀兩斷了,因為一段無法共患難的關係不是一段完整且穩固的關係。很幸運地,在我們彼此都掙扎都艱苦的狀況之下,我們實踐了不光是關心彼此,也連同把彼此的至親都一併關懷進去了,我們兩人生命中同時間的不幸,卻也意外地造就了在患難中見真情的機會。


10月的某天早上,我如往常地為母親簡單盥洗與服伺她用餐吃藥時,手機鈴響,傳來Dennis驚慌的哭泣聲,我當場傻眼震驚,追問之下,才知道張爸突然過世了。張爸走得讓人錯愕不及,事先毫無跡象,因為他還在病症的初期而已,離真正有生命威脅的末期至少還有兩三年的時間,所以讓人完全地無法接受也無法理解,值得欣慰的是,張爸是以最安詳最有福報的方式在睡夢中離去的。


當下,我知道Dennis很需要人在身邊陪他,我想立即趕上台北去陪Dennis,但是事出如此突然,我試過各種辦法想找人來暫時照顧我母親,但事實上,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根本找不到臨時的看護也找不到親戚可以幫我代班一下,正急著如熱鍋螞蟻時,很意外地,母親一位久未謀面的友人卻在平時上班時間突然出現,她知道我的狀況之後,更是慷慨地應允要幫我代班直到下午,我真的好感謝好感謝,我深深地相信,在當時冥冥之中菩薩有幫忙。


我火速地立刻從台中趕到新店的耕莘醫院,當我看到Dennis時,一樣又是夾腳拖鞋短袖短褲的夜市裝,髮絲凌亂神情憔悴讓人不捨,Dennis看到我,立刻把我拉到門外,突然情緒崩潰地把我抱住痛哭,我則緊緊地也抱住他不停地拍他的背、極力地柔聲安慰。Dennis跟我說,他在看到我之前他把自己的情緒給武裝起來,直到看到我,知道我是可以讓他依賴的那個人,他才在剎那把積壓已久的悲傷情緒一股腦兒地宣洩出來,我知道那個感覺的,眼淚是在信任的人面前才會流的,而我早已先他一步在台北仁愛醫院抱住他痛哭過了。在醫院臨時的佛堂裡,我與張媽、Dennis的妹妹與妹夫、還有Dennis一共5人幫張爸助念一個多小時之後,法醫便前來解剖驗屍,雖然我很想再多陪Dennis跟張媽,但真的不能再多待了,我才又即刻趕回台中。


張爸的告別式我無法參加,因為醫生發出的病危通知警告我,母親會離開的日子是張爸告別式的前後,Dennis的母親張媽很能諒解,也希望我留在台中陪伴我母親,畢竟中國人的觀念中,父母臨終時為人子女的還是要待在身邊比較好,但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在場送張爸最後一程,因為張爸對我也很好,他也像我的家人一樣。


母親去世是在10月29日下午3點25分,我第一個傳了則簡訊給在上班的Dennis,事後他跟我說,他看到簡訊時難過得一直掉淚,把他同事給嚇壞了,我想他感受到了我的悲傷也知道喪失至親的痛,而同理心地也一起跟著我悲傷一起跟著我痛吧。當天晚上大約7點多左右,Dennis便出現在台中殯儀館,他在最短的時間火速地趕下來台中陪我度過最痛心的一晚,也虔誠地為我母親助念阿彌佗佛送我母親最後一程, Dennis是不大信神佛之事的,但他卻為了我一起為我媽助念,短短兩個小時之後Dennis又風塵僕僕地趕回台北,要不是他隔天有重要的公事要處理,他是想留下來陪我過一晚的。


目送Dennis消失在街角,我部分的悲傷情緒也讓他一併帶走了,也因為Dennis讓人動容的誠摯表現,博得在場我幾個姑姑們的絕佳好評,直誇這位年輕人熱血有為夠義氣,說得我當場想直接向她們說分明,但念及一天之內別給她們太多的刺激,到底還是忍了下來沉住氣。2006年底,Dennis在台中的工作上大有斬獲,據他自己說是表現亮眼且超乎預期,我跟他開玩笑地說,也許是我媽在台中暗中助他一臂之力的。我也在心中暗暗祝禱,媽呀,看在Dennis當初對妳的一番心意上,妳可得好好保佑Dennis在妳的地盤上無往不利呀。


我一直都覺得我跟Dennis這樣的因緣際會太難得也太湊巧,會有多少對伴侶會如此深度地參與了彼此人生中的如此一等大事? 尤其是幾乎是同時間遇到相同的煎熬,我們雖然無法為對方代勞來照顧自己的至親,但我們彼此互相鼓勵打氣,也彼此安慰扶持,患難見真情,這才是在我們生命中最該記憶且感動的。


也許不幸的是我們都過早經歷了跟父母的死別,但幸運的,因為這一個人生無法避免的死別,讓我們發現了原來我們的另一半是值得共度餘生,因為這每一個人都一定會經歷的痛苦過程,讓我們看清楚我們是如何心繫彼此的憂傷哀痛,也明瞭我們是一個堅實的生命共同體,真的很難能可貴的,這也是讓我們更彼此珍惜繼續攜手走下去的主要動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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